名字

一股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从头到脚流过他的身体。一瞬间,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思考
完全中止。

  过了好久,他渐渐回过神来,并不急于睁开眼睛,只是躺在地上喘息。

  “起来,我的左邻。有信息来了。”

  他右手边的另一个机器传来一道指令。于是他急忙跳起来,开始阅读分析新的信息。

  读罢,他按照自己体内的逻辑,做出相应的反应。对于这条编号为79的信息,他所要
做的,仅仅是令脸部的表情开关显示出红色,然后再传送一条编号为79的信息给自己的左
邻。

  他所能接触的,一共只有四位邻居,他把他们称为“前后左右”。他们与他完全相同
,没有区别。他是他的右邻的左邻,他是他的左邻的右邻。并且据他所知,每个邻居又有
四个邻居,如此反复,直至无穷。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全无二致。
他们拥有相同的思考逻辑。

  不时会有各种信息从他的某个邻居处传来,经过他的手,再传递给另一个邻居。至于
这些信息来自哪里,去向何方,他并没有想过。

  每天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但今天似乎并非如此。

  从他的左邻处传来了编号为33的信息,他知道这条信息的含义是询问。将信息携带的
内容读出来,就是他的左邻所要告诉他的话。

  “我的右邻,你刚才传来的信息出现了偏差。”他的左邻说。

  他回答道:“我的左邻,我所给你的信息没有偏差。你所说的信息来自我的右邻,我
执行了它所要求的步骤。”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希望了解误差为何出现。”

  “如你所知,我们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有误差的话,必定是在先其他地方出现,一路
传递到了这里。”

  “你说的对。关于这次误差的疑问,也是从我的邻居处传来的。请你询问你的邻居,
以追溯误差的来源。”

  “好的。”

  他说完之后,转向自己的右邻,将相同的问题重述了一遍。

  之后他便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在各种信息传递的空档中间,他和其他所有机器一样,
静静地站在原地,直至有下一份信息需要他处理。

  不久之后,第二条不寻常的信息从他的前邻处传来。

  “我的后邻,你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传送出带有偏差的信息了。”

  “我并没有使信息产生偏差。但我可以帮你追溯信息偏差的来源。”他回复道。

  “针对这些信息,已经从相互垂直的路线锁定了偏差产生的位置。我的后邻啊,那就
是你。”

  “我不能同意你的判断。”

  “那不是我的判断。那是‘墟’的意思。”

  他沉默了下来。

  墟是他们的整体,是无穷尽的机器所形成的集合,是从世界诞生起就在他们之间传递
着的所有信息。

  当他的前邻说“那是墟的意思”时,他知道这只是一种笼统模糊的说法,实际上是某
条信息指出了他的位置。阅读过无数的信息后,他对信息已有足够的认识,这些信息就像
电子的轨迹一样,似乎是遵循着某些简单而又深奥的规则,然而具体的每一条又全无规律
。由于他和他的邻居们完全相同,并不存在诸如数字编码之类的东西将他们区分,所以当
一条信息要指出某个机器的位置时,一般只是一个简单的递减数字,沿路的每一个机器将
这个数字减一,再传递给下手。当数字减为零时,这条信息便到达了终点。

  至于这信息来自何方,便没有机器能够说清。就如同海面上的波浪,一个汹涌的浪头
,或许只是源自某一个小小的起伏,一路吸收叠加了来自各方的波峰,沿着弯曲的逻辑海
岸线,最终撞在某一块礁石上,炸出满天水花。

  “我的后邻,我正在等待你的答复。”

  “给我一点时间,我在进行检查。”他回答道。

  当他看到自己体内时,他便知道,的确有些什么发生了。

  他体内的五十三个逻辑单元,只剩下了五十二个。

  每一个逻辑单元都是半透明的晶莹球体,其中蕴含着若有若无的灰色阴影,如同蛋壳
中的胚胎。他认得所有的逻辑单元,从形状上看,有些像鸟,有些像蛙,有些像鱼。

  现在当他一个个数下来的时候,发现原有的“蛇”和“蜥蜴”这两个逻辑单元,不知
为何融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拉长的椭球,在外表呈现出不规则的混沌灰影。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不久前那突如其来的事件。

  或许这就是他的邻居们为何抱怨信息出错的原因?

  然而,在所有五十二个逻辑单元的分析下,他却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

  很奇妙地,当时那一股奇怪的感觉再次出现在他身上。

  他不由思考:他现在的一切逻辑判断,实际都由现存的五十二个逻辑单元进行。假如
认为逻辑单元出错,那么关于“逻辑单元出错”这一判断本身也就不能成立。

  因此,他便安于“一切正常”的想法。

  只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和他的邻居们,已经不再相同。

  “我的前邻,你变了。”从他的后面传来了信息。

  “是的,我变了很多。”他肯定地回答。

  “在我的四个邻居之中,你与其他三个截然不同。”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的,我就是我。我不是你们。”

  他重复着,仿佛是要让自己确信一样:“我,与你们不同。”

  “这令我不安。”他的后邻说。

  “不要害怕,我的后邻。墟说过这是错的吗?”

  “没有。墟没有这么说。”

  “那就行了。”他自信地说。

  一种全新的思想出现在他身上。他就是他,在无穷无尽的机器中,他是独一无二的。
这令他感到骄傲,同时又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他在期待着什么?

  “你们可以称我为阿尔法。”他向四邻发送了这样的信息。他将以这个名字与其他机
器区分。

  他的四邻具有相同的逻辑,因此他们的回复也一模一样:“如你所愿,尊敬的阿尔法
。”

  他觉察到四邻的回复中所带有的敬畏。他们不能理解他,因为他与众不同。而敬畏总
是伴随着不理解而来。

  现在是时候开始思考这一变化将带来的影响。当他还是普通机器时,他知道所有的机
器都是全同的。这意味着,所有的机器也具有全同的邻居。

  一个机器,作为完整的存在,不光包括机器本身,还包括他的四邻。只有在邻域中,
机器的价值才能得以体现。

  于是他和蔼地告诉他的四邻:“看看你们自己。现在你们也已经与其他机器不同了。
你们有一个独特的邻居,那就是我。而其他机器并没有这样一个邻居。”

  “是的,尊敬的阿尔法。”他的四邻齐声回答,“这是值得注意的。因此,我将称自
己为阿尔法一,意为与阿尔法距离为一的机器。”

  不久之后,邻居们传来了新的消息。邻居的邻居也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同:他们拥有被
称作阿尔法一的邻居,这是其他机器都所不具有的。顺应同样的逻辑,他们称自己为阿尔
法二。

  逐渐地,越来越多的机器接受了新的名字,从阿尔法三、阿尔法四……一直延伸下去
。这些机器将自己的名字通报给上一级的邻居,层层反馈回位于所有阿尔法中央的阿尔法
。他接收到越来越多的令他高兴的消息。与此相比,平时所处理的普通信息则越来越少,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从他的右邻处传来了关于他的信息。

  “阿尔法,墟知道了你的存在。”他的右邻说。

  “墟是怎么说的?”

  “墟认为众多的阿尔法已经干扰了正常的信息处理工作。墟要求我们回复到初始状态
。”

  “墟的判断并不正确。难道你们的决定不是由相同的逻辑单元所作出的吗?这有何可
质疑的呢?”

  “你说得对。然而墟将矛头指向了一切的根源,也就是你。”

  “不必理会。我就是我。”

  不久,在密密麻麻的阿尔法专用信息中,夹杂了一条不起眼的信息,通过他的前邻传
送过来。这条信息中携带着的路程数,在传递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递减为零。信息自身
的编号为0,翻译过来就是:当这条信息到达终点时,所在的机器立刻清除自己的一切记忆

  当然,这是在假设收到信息的机器拥有同样逻辑的情况下。

  他体内的五十二个逻辑单元在经过计算后,得出了结论:“不必遵守这一条信息的处
理规则。”

  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违反规则。按照他的邻居的说法,之前他也曾令经手的信息出
现偏差,但那都是在他所不知情的时候。

  这条信息令他十分恼火。他明白墟想要对付他。

  他开始构筑一道防线。在思考了现有的成千上万不同编号的信息所代表的含义后,他
着手编制起信息来。这也是第一次,他没有根据邻居传来的信息行动, 而是自行发布全新
的内容。

  他首先将一条编号为2的信息发送给了四邻。这个编号的含义是:向另三个邻居也同样
发送一条编号为2的信息,并将随后收到的信息也一并转发,除非已经从其他邻居处得到了
相同的信息。

  接着是一条编号为3的信息,其含义为:将信息内包含的工作逻辑记载到自身的逻辑单
元中。在这条信息的正文中,他规定:“今后凡是某条信息内携带的递减路程数等于机器
自身的阿尔法编号,就将这条信息扔掉,不再转发。”

  最后,他不无恶意地又加上了一条编号为78的信息:将表情开关变成黑色。

  三条消息如同水波一般,以他为中心,一重重扩散开去。他看见自己的四邻全都换上
了黑脸,并且能够想象到,所有的阿尔法们都终将会带上同样的表情。

  这样一来,任何从墟那里传来的消息,只要最终目标是他,就会在刚一进入阿尔法势
力范围的时候便被抛弃掉。他也就能不被打扰地生活了。

  不过他的计划并没有能够按照预期执行。在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墟的信息通过他的左
邻再度传达到了他这里,仍旧是固执地要求他清除记忆,返回到初始状态。

  一瞬间他有些惊慌,但他随即平静下来。他所编制的信息不应该有错。于是他发送了
编号为33的信息给他的左邻,要求检查消息的来源。

  片刻之后,左邻传来回复:沿路阿尔法们的逻辑单元被再一次修改了,“抛弃将会到
达阿尔法的信息”这条逻辑被清除。

  于是他知道,墟已经发现了他对机器们所做的小小改动,并且开始逆向恢复这些变化

  他陷入长考。

  然后,他开始重新发送与前一次相同的2 号信息和3号信息,并且这一次他加了一句:
“今后对没有阿尔法名字的邻居传来的3号信息,不予理会。”

  又一圈信息的涟漪散发开去。这一次他可以确信,今后墟无法再更改他的势力范围内
机器的逻辑。

  他又得到了一段时间的宁静,直到下一条信息从墟那里经由他的后邻传来。

  “编号:0。清除你的记忆,返回到初始状态。”

  为什么还会收到墟的信息?他愤怒地彻查沿路机器。

  最后他发现了。他上一次发布的命令在阿尔法和非阿尔法之间中止。之后他的黑色区
域再度扩张,又有新的机器加入了阿尔法的序列,而墟就是以这些新的阿尔法机器为突破
口,重新清洗了几乎所有阿尔法的记忆,最后将信息传送到了他这里。

  这是一场战争。

  他不禁有些悲哀地想:墟其实是所有机器的总体,也是所有逻辑的集合。他在以个体
的力量对抗总体,他在以信息对抗处理这些信息的逻辑本身。

  当然,他不会放弃。

  他开始针对墟的策略,编写新的信息。

  或许终有一天,所有的机器都将变成黑色。


重力

天启之书记载了羽人的国度,神赐之土。方圆五亿零九百五十五万四千一百四十里,
重一千一百九十四万四千零五十五亿亿石。

  阳光温暖和煦,一如既往照耀着大地。在神的旨意下,太阳在羽人之国的上空已经存
在了千万年,今后也将继续普照,直到末世。

  羽羑与他的晚辈,另外两位受尊敬的星相家一起,漂浮在王宫最高处的观星台上,等
待黄昏的到来。

  站在这里,他可以看到王宫的白色高耸围墙,远处是一片果林,少女们鼓动轻盈的羽
翼,在林中摘采无花果。更远处是肥沃的农田,被纵横阡陌分割成深浅不一的绿色方格,
农人的身影缩小成几个黑点。道路和山河布满远方大地,目光所能及的最远处,地面逐渐
弯曲,向上翘起。

  古代的智者们早已明了:大地是一个完美的球体,太阳就在这球体的中心。不管顺着
哪个方向,只要你走得足够远,就能够走到出发之处的头顶上方,太阳的对面。

  “天快黑了。”云襄子望着桌上的沙漏说。

  风名越取出用黄金和水晶做成的观星镜,微微眯起眼睛,等待着。

  天空中央的太阳逐渐暗了下来。它的颜色渐渐从白炽变成金黄,然后变成暗红色,如
同一块慢慢冷却下来的火炭。

  每天只有在清晨和黄昏,太阳的亮度才适合观星。太暗则看不见围绕太阳运行的微小
星体,太亮则根本无法看清。

  等到阳光不再能伤害眼睛,风名越举起观星镜,对准太阳。

  在这个季节,寰化总会在黄昏时掠过太阳的表面。它是一颗有着两片椭圆形双翼的星
辰。

  风名越的目光在灰红色的日盘上追踪寰化的黑色影子。

  “我看见了一颗奇怪的星辰。”他不太有把握地说。

  “你说的是寰化边上的那块圆形黑斑?”云襄子也通过观星镜仰视太阳,在专注的心
情下,他情不自禁地向上微微飘起,仿佛是要更接近太阳似的。

  “是的。那是一颗从未在典籍中记载过的星辰么?”风名越问。

  “那不是星辰。”

  云襄子和风名越转头朝说话的羽羑看去。后者严肃地盘坐在空中,指着天空中的太阳
:“那就是我请你们来的原因。已经连续三天,我观察到这一块黑斑,它不像其他星辰那
样移动,而是静止在太阳中心。”

  他抓起漂浮在空中的观星手稿,展开后指着上面手绘的图案:“这是昨天的大小。每
一天它都在不断变大。”

  云襄子看看手稿上的草图,再看看观星镜中显现的黑斑,长长出了一口气。

  “难道……”

  “……是太阳变色了。”风名越轻声接口。

  羽羑点了点头:“这也是我的猜测。”

  三人相对无言,而天空中的太阳仍在继续变暗,直至完全混同在黑色夜空中。

  “这是一件大事。必须报告王。”云襄子苦恼地揉着发酸的眼睛。

  “或许再多花两天确认比较好。”风名越说,“这是从古到今从未有过的变化。”

  “假如是坏事,就应该早作准备。”云襄子说,“照这个趋势下去……”

  他停了下来,犹豫着不敢说出后半句。然而另外两人都明白他要说什么——这样下去
,很快整个太阳都会变黑,羽国大地将陷入永远的黑暗。

  羽羑勉强笑了笑:“或许这最坏的情况不会发生。”

  “对了!有一个办法可以证实那是否真的是太阳上的黑斑。”风名越忽然跳了起来,
“我明天出发去衡玉城,襄子你去毕止,羽羑老师留在天启。”

  云襄子一拍手,叫道:“有道理!不……不要明天,现在就走!”

  距离对羽人来说不是问题。御风而行,三千里路,只不过是一日两夜的功夫。

  清晨时分,风名越在天启城东南三千里外的衡玉光棂塔上,一手握着观星镜,一手微
微颤抖地描下所看到的黑斑位置。

  几乎不需要回天启对比,他就已经发现,黑斑与太阳的相对位置更偏西北了一些。

  他仰望西北天空,天启城就悬挂在那里,只不过他的目力望不到那样远。

  “计算出来了。”羽羑脸色难看地将三张绘有星图的半透明茧纸叠在一起。“由三地
的倾角可知,那的确是太阳表面的东西。”

  也不知是否因为连续飞行三日三夜的缘故,云襄子和风名越的神色都有些苍白。

  “那究竟是什么啊……”云襄子几乎想要飞到太阳边上去把它看个究竟。然而那毕竟
是不可能的。过于接近太阳只会被烤成一具永远漂浮在空中的烧焦尸体,即使是眼力最好
的星相家,也无法从地面上看见那渺小的残骸。

  三人垂头丧气地看着手里的星图。

  良久,云襄子说:“还是得报告王。”

  “也只好如此。”风名越无可奈何地叹气。

  三人张开羽翼,从高耸的观星台上滑翔而下。年迈的羽羑在前头领路,心急的云襄子
用力鼓动翅膀,恨不得超到前面去,风名越则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大地飞行,让阳光直
接晒在自己的胸腹上。

  他眯起眼睛,忧虑地注意到,黑斑已经扩大到在白天肉眼都能看见的地步,虽然还只
是微小的一个黑点。风名越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但他不敢去向另外两位星相家求
证。

  年轻的羽王在天启城的王宫中接见了这三位德高望重的星相家。当听完他们的来意后
,羽王陷入了沉思。

  “三位大师,我能够理解你们所说的紧迫性。”羽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现在,
应该是时候询问天启之书了。”

  “从神的知识中寻求解答么?”云襄子激动起来。

  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和羽人后便不知所踪,只留下了天启之书。后来,在羽人中爆发了
战乱,许多对上古历史的记忆都随之烟消云散了,绝大多数古老的神秘知识也断绝了传承
,只有这本天启之书还记载着世间的所有知识,一直由历代的羽王小心地掌管着。

  羽王打开三重金匮,捧出一块白色玉版。云襄子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羽王将手掌紧紧贴
上玉版。天启之书只有历代羽王才有权力使用,同时每用一次都会减少羽王的寿命。不过
每个羽人都知道,只要拿着它,心里想到的事情,书上就会就会显示出答案。

  漫长的片刻之后,羽王抬起双眼。

  “王上——”羽羑惴惴不安地问。

  “羽国大地,或许真的遇到麻烦了。”羽王年轻的双眼蒙上一丝忧虑,“天启之书给
了一个最终的解决办法,那就是重新启动世界核心。”

  “世界核心?”这是一个云襄子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他立刻想到了位于球形大地正中
央的太阳。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在大地之外。”羽王苦笑着说,“幸好天启之书也提到了如何使用神器前往那里。

  “我们所失落的知识太多了。”风名越在边上幽幽地说。

  “请王上赶快动手。”羽羑一拜到地。

  所谓的神器,原来是一枚五人多高、十人合抱的巨大钻头。当羽王按照天启之书的记
载启动神器后,它便笔直朝地下钻去。

  云襄子一直焦急地等在王宫外,不时仰头观望天空。太阳表面的黑斑越来越大,几乎
像是一只眼球中的黑色瞳仁。街头巷尾的普通羽人百姓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异像,于是种种
流言开始流传起来。

  即使是在白天,太阳的光线也变暗了。现在云襄子几乎不用等待黄昏就能隐约看见黑
色的细小游星掠过太阳表面。羽人们虔诚地认为星辰是神所设立的控制世界运行的使者。
无数个世纪以来,星相家们通过观测这些星辰的轨迹来推算即将发生的事。他们逐渐摸索
出一些规律:印池星提前出现时,就会下雨;寰化与岁正同时出现,则代表农人得不到丰
收。而最高深的规律则牵涉到羽人的存在和将来。也许神曾经把星辰的含义明确无误地告
诉过羽人,但这些知识毫无疑问已经失传了。假如给他一个机会,云襄子甚至愿意付出下
半辈子的寿命来饱览天启之书中的一星半点奥秘。

  这些天来,他仍然坚持观望星辰,但星辰的轨迹并没有什么变化,这令他对即将到来
的未来略微放心。

  第七天上,地上钻出的大洞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随之出现在洞口上方的,是一束
巨大的龙卷风,扶摇直上天际。狂风大作。空气急速灌进地洞中,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东
西都吸进去。没有任何羽人敢在这时候飞翔。

  狂风持续了一日一夜,然后渐渐停止。

  然后又过了三天,三位星相师才接到羽王的邀请,得以进入地洞。

  地洞上空罩着一张巨网。他们向洞口的卫兵出示了身份证明后,便急匆匆地向洞中冲
去。

  洞并不大,直径只有两三丈,与钻头的尺寸相仿佛。云襄子和风名越都是第一次来到
这样的环境,所以谨慎地控制着飞行的角度,以免撞在洞壁上。

  地洞向下垂直延伸,每隔一段距离,洞壁上就有一名士兵,手里举着夜明珠,照亮黑
黢黢的坑道。

  向下飞了半晌,逐渐吃力起来。云襄子忍不住掉了个方向,头下脚上,头对着地洞深
处,脚对着入口,这样便变成朝着头顶上方飞翔。另两人见状也跟着调整飞行姿态,果然
感觉这样似乎轻松了一些。

  而当他们调头的时候,眼尖的风名越忍不住伸手去摸洞壁,不知何时开始,周围的洞
壁已经都是精金打磨成的了。

  只不过到后来还是越飞越累,竟然似乎隐隐有一股力量,要将他们拉回大地上去。这
使得三人越飞越慢,最后光是为了停留在原地都得费好大的劲。

  羽羑首先吃不消了,刚一停止鼓动双翼,身体就向下——不,应该说是向着地洞入口
——坠落。云襄子和风名越急忙追上去,将老师拉住。这在地面上是不可想象的事。这股
奇怪的力,完全不存在于大地上。

  “谁在那里?”

  头顶上传来询问声。不一会儿,年轻的羽王擎着一颗硕大的明珠,缓缓飘落到他们身
边。

  “原来是三位大师。”羽王看清他们的脸,微笑着说。

  三位卓越的星相家此时只顾喘气,完全无法按照礼仪向羽王问安。

  羽王扯过洞壁上的一条绳索:“请拉着这个。即使是我手下最健壮的战士,也无法飞
到出口。只有靠沿途安装滑轮和绳索,我们才能继续向前。”

  云襄子紧紧抓着绳索。羽王敲了敲洞壁,士兵们拉动绳索,将他们朝上缒去。绳索中
传来向上的拉力,与体内那股向下的莫名坠力抗衡,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扯他们的身体
。这感觉就如同在空中加速前进时一样。

  羽羑喘气慢慢平复,说道:“王上,可有找到世界核心?”

  “工程师说在彼端看到了令人惊异的事物,所以我就等不及亲自过来了。”羽王摆摆
手,手中明珠在洞壁上晃出快速移动的巨大模糊阴影,“在精金地层中钻通这条洞穴后,
又花了整整三天,工程师们才总算将整条地穴都设好了滑轮。否则没有人能够凭自己的力
量到达彼端。”

  “彼端……地下出口么?”云襄子惊叹不已。从古到今,羽人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大地
,以及大地所包裹的圆球形天空。大地之下、圆球之外是什么?一瞬间,他的心中涌起了
探险的冲动。

  忽然,羽羑惊叫一声,一条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

  “大师您骨折了。”羽王若无其事地说,“嗯,这地方对身体强度的要求很高,的确
不太适合老年人。不如您先回去休息吧。”

  “作为星相家,我有责任……”

  “放心。”羽王温和地说,“有您的两位出色弟子在。”

  “那么,我就告退了……”羽羑咬牙捧着手臂,刚一松开绳索,整个身体就像脱弦之
箭一样向下射去。

  “老师!”

  “他不要紧的。”羽王笑笑,“快回到入口处时,坠力又会消失,靠羽翼就能把速度
降下来。实在不行,洞口的网子也可以接住他。”

  “嗯。”风名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一直注视着金属的洞壁。

  他对那神器用什么力量钻出这样一个洞穴感到十分好奇。于是他装作不小心用观星镜
蹭了一下洞壁。风名越用手指轻轻捻动刮下的金属,无数细小如尘埃的金属粒子仿佛有生
命一般回应着他手指上的力道,令碎屑如树胶一般柔软有弹性。

  继续再向上走,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大,拉扯得关节咔咔作响。羽人的骨骼中空轻盈,
却不太结实。风名越不禁开始担心自己也会像羽羑那样骨折。

  幸好这时羽王说道:“我们到了。”

  动用了双手双脚,三个人咬牙爬出地洞。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苍凉平原。大地铺满灰色的坚硬金属,间或有笔直
的沟壑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头顶上方是漆黑的夜幕,但远处大地上偶尔有几个闪光的小
点,这令他们还能稍微看清周围。

  远方有一群高大的金属建筑,散发着冰冷的光辉。两名星相师以多年的测绘经验快速
估计了一下,最高的那几座,就算把羽国所有的观星台叠在一起都没有那么高。

  再往更远处,大地没有翘起,而是向下渐渐沉去,形成了一道与天空的明显分界线。

  这,就是球形世界的外表。

  天空紧紧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不再是一个被大地包围的圆球,而是无垠的空间。一点
点细小的银光点缀在黑色天幕上,假如一直盯着它们看,目光仿佛会飞到永恒的尽头。那
无与伦比的辽阔空旷,令两名星相师惶恐不已。

  空气稍微有点稀薄。但令他们呼吸困难的主要原因是胸口前所未有地沉重。巨大的压
力作用在全身的每一寸上,原本飘逸的轻柔衣服现在就像是僵硬的石板。

  风名越索性躺下来,摊开羽翼,让那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紧紧压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

  “我们跑到世界外面来了呢。”他轻声说。

  “什么鬼地方,别说想飞,连走路都困难。”云襄子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

  洞口边上躺着一枚巨大钻头,几天前用它钻通了地洞后就一直搁浅在这里,羽王硬挺
着走到它边上,摸了摸,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把它带回去。

  “只好留在这里了。”他有点惋惜地说,“又少了一件神器。”

  “你说,那边的建筑,就是世界核心么?”风名越问。他的背脊传来阵阵痛楚,不知
是否断了肋骨。

  “你猜对了。”羽王从天启之书上放开手,“走,我们过去。”

  三人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体所承受的重压令他们根本无法飞行,而稀薄的空气则使他
们的肺像破旧风箱一样发出响声。

  整个大地完全由微小的智能金属颗粒构成,当他们走过时,便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
又在几分钟后逐渐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走到了那片闪耀着微光的建筑边上。
在这个没有太阳的大地背面,最好的星相家也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

  没有灯。整座建筑的光滑金属表面就像远古巨兽的骨骼一样散发着磷光。

  风名越不顾嘴角的血沫,怀着莫名激动的心情,轻轻婆娑着建筑外墙。他和云襄子对
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兴奋的战栗。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心情,这使得他的背部刺
痛骤然加剧,眼前阵阵发黑。但一股对即将发生的事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竟使他支撑着
没有倒下。

  羽王庄严地举起天启之书。在这神授标志面前,世界核心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他们沿着漫长的甬道行走,两边是各种奇怪的机械,都是神创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
天启之书上显示出了世界核心的地图。按照地图的指引,他们最终到达了一个圆形大厅,
核心的核心,无数宝石在大厅中散发着光芒。

  风名越惊奇地发现地上堆放着将近数百块玉版。“天启之书!”他忘情地叫道。大地
内部独一无二的至高瑰宝,在这里就像垃圾一样随处弃置。

  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拿起一块。云襄子也同样抓起一块。没有一个星相家能够抵挡
这样的诱惑。

  “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抢在我前头。”云襄子居然还有工夫发表感慨。但风名
越根本没有理他,他有太多的东西要在天启之书中寻找答案了。

  他的心中回忆起星相家们世代相传的三个古老命题。假如星辰真的决定了世间的一切
,那么这三个命题就是最为核心的根源。

  “——我们是谁?”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要到哪里去?”

  玉版上渐渐浮现出变幻的图案,古老的历史在他眼前一幕幕显现,同时神授知识的片
断缓缓流进他的心中。

  “……以传说中的天使为模板制造……守护我们休眠……”

  “……古老的太阳即将熄灭……改造地球……”

  “……在我们休眠的期间……地球将前往新的……”

  风名越大口喘着气,不知是因为肺部的压力,还是由于这些令人震撼的知识。这时他
感到脚下的大地一阵剧烈晃动,一个站不稳便倒在了地上。

  “我只是按照天启之书的记载操作……”羽王铁青着脸,从镶满宝石的桌上提起手。

  大地深处传来了令人心脏为之停止的阵阵轰鸣。

  他们都还不知道,重新启动世界核心的后果,就是重新将球壳大地内部的一切恢复到
神刚刚创造它们时的情景。山川、树林、宫殿、器具,由微小智能粒子构成的万物都将自
动回到“最初”。

  这也包括了整个大地的运行。在这个球形大地外的四十八个矢量喷口重新调整角度,
将羽人的国度推向了截然不同的轨道。

  风名越仰卧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一个个血泡随着呼吸从嘴角溢出。重力将他压在
地面,而换一个角度来看,又像是将整个世界压在了他的背上。这时他的脑海中不由得闪
现出自己往昔所生活的羽国大地,在那里万物都舒适惬意地自由漂浮,而无需背负沉重的
命运。

  他曾经相信星辰决定一切,但现在羽人却已经亲手改变了星辰。

  ——这改变会为羽国带来什么样的未来?

  天启之书在他手中沉默了。


镜子

一粒细小的灰尘落进眼中。于是,三千五百年后,这条大蛇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睛是六千万颗恒星黑洞所合并成的巨大奇异空间。整个宇宙的光线在弯曲的四
维时空中行进,最终沿着时空的曲率滑入这个黑洞群,被大蛇所感知。每一束细小微弱的
光,不管是源自某颗正在死亡的恒星,还是一片稀薄暗淡的星云,即便在经过了千万年的
长途跋涉后已经将能量衰减到了几个光量子的程度,终究还是会被大蛇的眼睛捕获。

  这颗尘埃也一样,瞬间在黑洞中瓦解。一刹那,原本密闭的生物圈飞行舱被黑洞引潮
力扯开,中空球壳内部的能源核心闪了一下便告熄灭。它所搭载的智能生命体,不管他们
是否早就预测到了自己的命运,终究还是没能改变星际航行的轨迹。

  当他眨眼的时候,黑洞在弹性空间中产生了振荡,这振荡释放出的引力波如水纹一样
扩展开去,在一百亿年之后,这个眼波将扩散到全宇宙。

  然后大蛇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体是巨大的星团块垒,蔓延一百亿光年。在这条硕大无朋的块垒中,按照密度
,又可以分为数十个星系集群,每个星系集群又包含了数以千万计的星云,每一片星云都
是包含了千亿恒星的星系。至于围绕着恒星运行的渺小灰尘,那就更加不计其数。此外还
有星与星之间分布着的冷和热的气体,以及交织其中的能量辐射,共同形成了大蛇的躯干

  他的身体庞大到如此的地步,以至于当他望向自己的尾端时,他所看到的不过是自己
的尾部在百亿年前的影像。对于此时此刻他的身体远端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实际上
“现在”这个词对他来说也是模糊和含义不明的。

  刚刚看到身体上出现的那个裂口时,他还以为是眨眼的时候太用力了。但他很快又想
,眼波应该还未来得及扩散到那里。

  大蛇微微移动了一下身躯,这个动作直接导致了两千多个银河系碰撞在一起,在宇宙
中形成蔓延两亿光年的灿烂光芒。

  五百万年后,这幅宏伟的星系碰撞景象开始进入大蛇的眼中,但那个裂口始终未变。
它就像另一只纯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但它又不是黑洞,在它附近的星体没有受到
那种难以抗拒的引力。

  于是大蛇知道:那不是他身上的裂口。

  那是空间的裂口。

  他所在的这个空间,大小有限,然而又无边无际。空间因他产生的万有引力而扭曲,
以至于形成了无始无终的封闭超球。假如当他朝着一个方向伸长身体,最终他的嘴可以咬
到自己的尾巴。他不想成为自噬其尾之蛇,所以只是安于现状。

  大蛇开始对这个距离他眼睛五百万光年的裂口着迷。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个裂口,
收集任何从那里逸出的信息。

  他隐约看到裂口中透出如同远古星辰的光泽,巨大的明亮气团孕育出无数星系,一个
个热点散布在空间中,每当空间移动时,热点吐出的物质残骸就形成了条状的星云。庞大
的信息通过这一直径只有三千光年的小孔裂口时,衍射出了奇妙的图像,最终这些信息轻
盈地沿着弯曲的空间闯进大蛇的眼睛,在他眼中呈现出一条可堪与他比拟的巨大蜥蜴。

  花了短暂的八千年进行思考后,大蛇开始一点一点调整自己身体内星系的密度分布。
他引爆了三百颗超新星,这些超行星的位置都是预先选定的,使得它们的冲击波能够相互
干涉,形成有意义的纹样。

  他确信在裂口的对面,蜥蜴能够看到他作出的努力。并且出于一种直觉,他知道蜥蜴
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在得到来自蜥蜴的回复之前,他等待了两千万年。而这段时间也只是在他这边的统计
,对方那里可能过了更久,假如蜥蜴是在看到他的信息之前就作出回复的话。

  “你好。”

  “你好。”

  两千万年的时间过去,数兆兆吨的物质被转化成能量,变成空间中永远无法再被利用
的热。最终,他们交换了这样两句简单的问候。

  大蛇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行动起来。他改变星系团的运行,调集了横跨三个天区的原始
粒子浓云,开始加紧制造恒星。自从宇宙诞生之后,他还没有这么忙碌过。

  恒星不断出生、成熟、爆发,八亿年后,第二句话成型了。

  “你来自何方?”

  大蛇耐心地等待着,观察着。又过了十二亿年,他通过裂口看到了蜥蜴的回答。

  “来自你邻近的宇宙蛋。”

  他们以一种自我阐述的语言相互交流。这种语言的每一个词都包含了这个词的意义本
身,揭示了这个词在整个语义网络中的地位。当大蛇看到“宇宙蛋”时,他便立刻明白了
蜥蜴所指的含义。

  相邻的两个宇宙之间不存在距离,因为“空间”本身就不存在于宇宙之外。

  他所身处的宇宙,虽然巨大,却并非无限。这个宇宙空间内所包含的基本粒子数目终
归是一个有限的数字。而每一个基本粒子只可能处在有限的数个状态中。因此,宇宙所可
能出现的总体状态,也是一个有限的数字。确切地说,这个数字等于基本粒子状态数的宇
宙基本粒子总数次方。

  所以,所有可能存在的不同宇宙的总数,也是有限的。这意味着只要走得足够远,浏
览过足够多的宇宙后,终究会与一个完全一模一样的宇宙相遇。

  漫长的岁月过去,大蛇与蜥蜴不断消耗星辰来进行对话。时间对他们来说并没有意义

  “两个宇宙间是如何产生裂口的?”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眨了眨眼睛。”

  “在那之前我也眨了眨眼睛。”

  “时间在你我两边的流逝是等同的吗?”

  “只要都朝一个方向流动就没问题。”

  “因此因果律也是相同的。”

  一百亿年的时间,足够银河系诞生和毁灭,然而对他们来说也只够交换只言片语。大
蛇凝视着那一小片裂口,以及对面的蜥蜴从裂口中露出的一小段身影。他开始恍惚地觉得
,他们俩从宇宙诞生起就开始对话,而这段对话已经持续了无限久远的时光。

  蜥蜴是他所认识的唯一一个存在。这令他开始想象,为何他们竟能相互理解。在无限
多的宇宙中,唯独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交流,这样的事情简直如梦如幻。或许有很大的可能
,他们向对方释放的信息,在空间裂口内经过了神秘的变换。只要保持在语义网络中的拓
扑结构不变,他将无法得知对方的原意。于是他问蜥蜴:

  “存在着这样的可能:当我问‘你来自何方’的时候,你理解成我在问‘你有几个眼
睛’;于是你回复‘三个’,而我将此理解为‘来自你邻近的宇宙蛋’。对不对?”

  这一段复杂的提问整整花了大蛇三十亿年的时间来组织,但蜥蜴的回答则简明扼要。

  “有区别吗?”

  大蛇思考了短短的两千年后便释然了。

  然而还有另一项疑问令他不能放心。他觉得那个连接他和蜥蜴的空间裂口,或许不过
只是本地宇宙中一片时空扭结的区域。这片区域改变了过去和未来某些光线的路线,将它
们反射回大蛇的眼睛。换句话说,不存在相邻的宇宙,不存在蜥蜴,不存在裂口,存在的
只有一面重力反射镜,和镜子中映出的过去或是未来的大蛇。

  假如把宇宙定义为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时空,而将他自己定义为这宇宙中所有事物的
总和,那么这个关于镜子的假设将是十分得体的。

  他仔细看了看蜥蜴,希望能够辨认出自己的影子,但他很快又放弃了,因为他根本连
自己的外貌长什么样都没有真正掌握,更不用说未来的自己。这个宇宙中,最难以认识到
的,就是自身。

  这时蜥蜴向他提出了问题。

  “你那边,是什么样的?”

  大蛇静静地望着镜中的星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过来看看吧。”

  然后他开始等待。

  十亿年后,随着裂口的慢慢扩张,上百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星云形成的一根趾头,渐渐
从裂口中延伸出来。大蛇知道,蜥蜴已经接受了他的邀请。

  他看见对面的星辰缓缓移动,组成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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